翠竹木楼山野秀,思念的乡愁寄村头。大里的村落,让人心安,我心安处便是故乡。山里是需要聚成村落居住的,生存的必要,也是心灵的归依。大里白岩山周家聚族而居,锁住的乡愁便是葱笼的大山本底的黛青色记忆。
车行白岩山悬崖挂壁公路,记忆早已蜿蜒回了大里。笔者两度在当地工作,古村影像便烙刻进了生命里。从雅安出南门,沿县道雅赵路过孔坪越周公河,公路盘旋到牛路口山垭,有观景平台,立着乡人俗称梦里老家的红砂石坊,坊刊雅安名书家马负诚先生书章楹联“山为锦屏何须画,水作琴声不用弦”。石坊静默着,迎侯远方游客或是村落归人。民国版《雅安县志》载,牛路口险,难容一牛行,故名。险隘关口,古来兵家必争,解放军从洪雅攻来解放雅安就曾在此与民团袍哥鏖战。垭口下行一公里有岔路,沿左东方的水泥路过木匾坊进村,里许到白岩山,左崖是典型的丹霞绝壁,右侧沟壑深深,植被丰茂掩盖了大多的凶险,仍免不了让人腿颤股栗。
柴门犬吠汽笛鸣,故乡望归人,不久就到了掩藏在山坳的村落大里。初望古木深深掩映的村庄,“不见僧,也不见寺”,藏得很紧。
车停村口,沿小方菜地间整洁的石板路入村,径旁有巨石和几塚土坟包包,菜地是村里的小脚奶奶侍弄的,叶绿椒红,丝瓜、黄瓜依着土坟,南瓜趴地,冬瓜睡卧坟包,长长的爪蔓牵得好远!
转拐曲径通幽,眼前豁然开朗。抵拢山脚老林,倚山就势,散点布置,开敞自由,错落有致地营建的高朗宽大歇山顶青瓦木楼有十数栋。东家后檐挨着西家前院,古树、木楼杂然相间,充盈着生活的烟火气,简朴古旧跃然眼前。
木楼为香杉木穿斗结构,主楼屋面大坡度悬山顶,屋檐出挑跨度大,薄封檐,开敞通透。村口第一木楼是一楼一底的,长三间、五柱五走马楼,两边还各横出一间一披水的罩房。主楼上下两层,走廊很宽阔,二楼雨沿廊设置了长条枋座连体美人靠的栏杆,可以想见主人依坐靠枋的放松散漫;房子出山檐远到差不多两米,从檐下脊梁穿枋的天壁空子到罩房的外雨壁,整整齐齐、紧紧扎扎地镶嵌满了海量的硬杠柴花子,很有立面感地阻挡着岁月的风雨,诉说着主人的勤劳。
周姓主人迎了过来,如数家珍地聊起祖先落居大里的渊源,大明中,周氏始祖光斗公因商来此,见此地风水绝佳,毡帽山靠山稳当,基业易固,茶盐古道通畅,八方来财。堪舆地形,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远望案山绵远,近前水砂环绕,藏风聚气,材方水便,遂落脚。家族粮田地产置在罗坝、止戈、草坝、严桥等地,富甲一地。
祖屋荣光,年生不是特别久,中柱都是头二八(公分)的过心(直径),标端到顶,立木顶千斤,长二丈二尺八(寸),行家弹墨,按鲁班书干的,不取整,尾数八或九,是吉利的讨数。立柱和穿枋穿心逗榫卯合成一个个排列,排列间用楼纤、檩料穿榫,经莽力夯打联实,掌墨师墨法讨得轻,整个屋架不见一钉一拴,却混然一体牢靠不已。屋架立柱置放水平墒礅(柱础)上,屋架整体固定咬合,墒礅支撑,之间并不固定,刚柔相济完美平衡。若遇大地震,榫卯结构的架梁减力,木料韧性驭力,自然就卸去了大部分剪切力,即使墙倒屋也不会塌。民间有说“墙不乱打人”,是说即使震倒了墙,只要屋架不折散,墙板、趁板是按装配法式装入墙,只会往外倒,不会住里倒打着家里人。架梁柱木结构的妙处,从现代力学角度来看,重力平衡结构稳定,避免了应力的集中,是为华夏《营造法式》的智慧。
为防雨蚀,立柱埫蹬颇高,外侧墙均作高勒脚红砂石雨壁。周边四里天楼地埕,用最能经风雨侵蚀的香杉木装板,装得清壁严缝,冬暖夏凉,是要很花点料子的。
前阑槛宽阔,有两部(两柱间为一部)近三米宽距,遍铺宽大的红砂石板,或方或长方;阑槛耍柱的红砂石墒蹬是八角顶鼓的造式;榨雨沿石基本和楼开间同长有丈余,宽五六十公分,厚近十公分,一块有千斤重。石坝子是颇具气势的三米长、一米宽,打磨光滑的红砂石大板铺就,坝子和阑槛高差数十公分,链接的儿坎子被榨雨沿石紧压,当然也是红砂石的。石料的岁月包浆已经很深,爬满了淡绿青苔,即便是大晴天,依然水润。
房屋虽梁柱硕壮,可结构轻巧,主楼一般没有抬梁构造。正中央间为堂屋,也叫中堂,讲究居中者得正。中堂脊顶,是大穿眼榫扣在两中柱之间的房梁,用笔直良木制作,上书造屋主人姓名,掌墨鲁班师姓氏,起造时日,祝福宅屋安稳,子孙昌达的四言八句等等。和川渝各地堂屋高门坎、大宅门的布置迥异,木楼中堂只有一层很显紧巧,沿中柱脊线置木墙隔断,前部是开放式的,隔墙右侧置门,进出后边的倒灶屋,倒灶屋做长辈卧室或作仓房;中堂左右排列墙均置门,分别进入两边的主房,左侧主房一般作为库房或卧室,更左边是用作猪圈房的罩房;右侧主房一般作客厅,置门连接更右边用作厨房的罩房。前部凹堂置空和宽阑槛连为一体,没有脸墙,更没有高门坎和大门,凹堂屋基本成方形,长宽丈许,是主家祭祀和红白喜事的主场所。
圣龛设在堂屋墙正中,楷书的大红家圣----天地君親师位,两侧有联“香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岁灯”,彰显主家敬天法祖、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的价值取向。主人说,家圣写法颇有讲道,“天不顶天,地不分离,君不开口,親不闭目,师不并肩。”龛下设贡桌或圣柜,上置贡品,大多人家没有专设贡桌,置一张八仙桌,配四根长高凳,也用作重要来客时的餐桌。按说主家的日常生活该是围绕堂屋来组织的,事实上随着家庭人口渐少,大多家庭主要围绕客厅、厨房组织展开生活。
两端罩房用抬梁衔接主楼中柱,极大地扩展了厨房和猪圈房的空间开阔度。木转角楼梯依着厨房靠院子的栅墙设置,上楼就是宽阔的楼廊,也用作晾晒衣物、粮食;二楼的三间主屋,楼顶楼板平面设置,极少有苍穹型的,作卧房。
木楼整体风格一如他的主人风骨简洁飘逸,木材的本色朴素淡雅,也有人家在木料表面涂漆保护。
大里村落地处气象学著名的华西雨屏峨眉山暴雨区核心区的玉屏山麓,“夏日暴雨倾盆,冬日风雪加交”是常态。石坝子靠主楼两角置有大门海——红砂石太平缸,按土生金,金生水,水克火的说法,既防火又运家势。朴素的原理是无需另费力,自然蓄积雨水以防不时之需,颇具智慧。
村落大里是由一簇风霜千年已然成精的银杏树守护的,树下是小溪水潭。满布的树瘤是银杏长寿的标签,村里的老人说背儿(树瘤)的百果(银杏俗名)旺百家。古树旁是石径雅洪茶盐古道,也不知古道的风雨里,收藏了多少岁月的落叶与苍凉,一声声拐杵曾忿凉了多少热血!
老屋后的老林有几冢老坟,不知是哪一代的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合葬坟,是叫修山的。阴阳先生说,佳地置得阳宅,就堪得阴宅,阳打湾,阴打尖。坟山向水正对着远处案山的峰尖,取文峰,取笔架,取画戟,取蛇矛,说处是希望子孙发旺,武能持戟定江山,文能提笔安天下,能为武将为宰相。红砂石生基(坟),间或是三滴水、五滴水、七滴水的规制,镂空雕刻着二十四孝,彰显着土豪发旺人家的硬实力和软实力。挂坟钱随风摇曳,我想镌刻在墓墙里的怀念该是一场温暖的感动,而非冰凉和凄楚。房前屋后少不得开着滥见的成片扁竹叶花,或乳白或莹紫,一如他们的村落,热烈而又寂寞。一只大蜘蛛在紧挨生基的屋角柴禾堆上织网,一阵风过,那张网里老屋的影子在轻轻摇曳。翠竹、木楼、潺溪、生基、菜畦、古道、老银杏,活人、土狗与逝者同村,炊烟萦笼的是阴阳和合的恬美!
大里人说土话洪雅味很浓,属于古南方官话方言区。嘉峨故地山高林密,南明名将嘉定人杨展帅军护佑,屯军洪雅花溪,张献忠剿四川等明末清初乱世,大里只受到有限的滋扰。村落的简朴古旧一如他们的语言,简洁得不能再简。1965年以前大里是属于洪雅县罗坝乡管辖的,叫宋里村。1935年1月27日,川南地下党人何成孝(又名何克希,1955授少将军衔)领导峨眉、雅安等地人员起义,策应红军。起义失败后率领一路人员辗转雅安、洪雅交界的山里,在罗坝、高庙、和龙、李坝、严桥等山区打游击,筚路蓝缕地奋斗。村子九十多岁的老人周道林讲,当年七位游击队员隐藏毡帽山,到村里找粮食,周家长辈曾偷偷接济,后来反动派从将军庙、牛路口、黑龙庙几路合力围剿,七队员被捕,被枪杀于李坝上场文昌宫。
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时代,城市化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大里村落的儿女们,或考学或打工,纷纷离开这村落,在他乡安营扎寨,从此故乡便隔得远远的了!
相望于古村落大里,思绪如一抹清风,来了就来了,去了也就去了。村里蕴茵着一种温情,一种游子远行回家的感觉,充溢着一种踏实,一种彻底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