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洪
人生到了秋天,也就喜欢回望。生命历程中遇到的有些人,本底上烙刻着渗入骨髓的善良,会温暖流逝时光,让活着变得甜美。
于望鱼古镇的乡关处回望,望见的是郑夫云老人温暖我一生的善良。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的脑海依然定格着那帧画面——深山打谷图:深秋九月,斜阳软软地落在小山岗上,风已拂面微寒。斜挂深谷陡坡上的一块水田子弯如玄月,郑夫云老人佝身如弓,斜歪着脖子,虽然双手几乎就快握不稳谷把,可仍然使出全力在拌桶上摔打稻穗,“砰砰砰”支在老旧拌桶上的破竹档笆在颤抖,我的心也阵阵痉挛。
1991年7月,我中师毕业后成了望鱼乡的一名乡干部。望鱼乡政府被当地群众戏称为“军政府”,因为除了妇女主任,其他干部基本是男的退伍军人。所以上班不久,我就当上了乡政府文书、财政所出纳、民政助理员、治安室治安员、曹万村包村干部,“大权在握”。
印象最深的是到曹万村宣讲社教,党员们的呐喊声乡土味极浓,“解放都四十年了,星星还是那块星星,月亮还是那块月亮,竹子、树子运不出去卖不脱,不修公路,啥子都是妄自说!”
曹万村群众不愿苦熬,开始苦干修路,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年底,道路雏形初见。
修路精神感天动地,意外也随之而来。年关将至的一天,近七十岁的郑夫云老人正背靠悬崖,用锄头清理石块,忽然锄把脱落,老人仰面栽下悬崖。血肉模糊的老人被乡亲们哭喊着从深谷抬到拖拉机上,乡医院的医生赶来急救处理。乡党委书记安排我带上乡政府仅有的一千多元库存现金,陪送老人去城里的医院。书记交代,“有啥子情况见机处理。”
多年以后,路途的煎熬犹存心底。拖拉机上,人在心焦,心在颤抖,也许是碎石路凹凸不平,间或是拖拉机太过破旧,到十多公里外的沙坪场,老人的呻吟已经压制不住;快要进城时,老人已然有点清醒了,口里传出“咝咝”的痛苦声:“看到修路就缺钱,咝咝……还给大家打麻烦,我这没得作用的人哦!咝咝……”
我无法为老人分担,只有紧紧握住老人枯树般的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医院的医生说,老人的腿伤看着吓人,其实无大碍。麻烦的是颈椎,颈椎受损了,很可能要残废!即使运气好能医好,也要花不少钱。
后来,郑夫云老人在医院只住了两月,花了不到两千元钱,就吵着出院回家了。
我一直庆幸是运气好,也曾怀疑医生是夸大其事,可理性和直觉告诉我,不可能有那么轻松的事。
好久没有老人的消息,大家都忌讳莫深,我潜意识里也害怕去打听。
1992年国庆节前的一个下午,乡长让我去看望郑夫云老人。我心里忐忑:大家都知道老人残废了,可他家里人从来没来乡上找过麻烦,安静得不对劲。
穿过深谷,爬上小山岗,峡谷的转弯处就是青竹湾。残阳夕照,撞入眼帘的就是让我一生不断回放的特写镜头——深山打谷图。
晚饭后,夜很深了。我和郑夫云老人并坐灶后的长凳上,慢慢喝着老人自酿的玉米烧酒,就着用镰刀削下的烟熏山羊肉,一片肉一口烧酒,也算不清盛酒的土碗在彼此间传递了好多次,烟熏酒熏,老人始终僵直偏歪的脑袋几乎就靠在了我的肩头。
“哎,这辈子就这样喽,残废就残废了吧!反正土巴都拢嘴皮了。”
“医生说,颈骨遭了,要整端正的话,恐怕至少要花上万块。修路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烂账,干脆不住院了,回来将息。”老人缓缓断续的话,仿佛是在聊发生在别人头上的故事。
“再恼火,路还是要继续整,一代人整不通,二代人接到整,总要干通嘛!”
“哎!幸好弄到的是我这没得作用的老头儿哦,弄到的是年轻人的话,人家一辈子咋个过呢!”
眼里早已饱含泪水,弄不清是酒熏的,还是烟熏的,我竭力压住眼眶不让它淌下。
1992年底拆区并乡建镇,望鱼乡被撤销,我也调走了,从此就断了老人的消息。我始终疑问,郑夫云老人那羸弱的躯体,怎就承载起了那么丰满的善良?
多年后,当我有幸主政一方,当我触及众多像郑夫明老人一样希望有桥有路的群众渴望的目光,我就会想起郑夫云老人的话,“一代人整不通,二代人接到整,总要干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