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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认城郭之·西门文韵

 【发布日期:2021-10-20】 【字号: 】 【关闭此页【点击数:

山鹰

雨,来得突然,不大,稀疏。三伏天,雅雨就是个玩皮的孩子,一忽儿下,一忽儿停,很任性。我熟悉它的脾气,索性将手中的伞收起,顶着微凉的雨行行停停于西门街陌。

西门仍那样,静静的巷陌,偶尔飘出小餐馆的各种香味,那些香,是一味一个老雅安记忆的药引子,沉入乡愁。西门又不是那样了,样式重叠的建筑物,零落为街景的某处,只要撞进眼眸,就像考据进行中发现的文化堆积层,偶露一角,能窥见昔年,猛一抬头,四周却物是人非。走进老西门,扯出几多温润,承受几多苍凉,任随心海潮起潮落。

最早的雅安先人们来到这片川藏交界的土地,或许一眼看中了这块月心山弧形环抱,青衣江和濆江冲击而成的三角洲。这方临水靠山的地势,筑城能攻防兼备,符合冷兵器时代兵法要略,令他们停下了西进步伐,定居下来。渐渐,雅安成了川藏台地的重要节点;渐渐,商贾云集,人烟繁盛。先人们构筑的城池,以北城门为中心,北临青衣江岸筑城墙,城墙向东,在现今文化路一带设东门,墙垒至月心山后,先人随以山为城池屏障;北门,向西垒砌城墙在现博物馆一带设西门,向南与月心山衔接。至明洪武初年,千户余子正砌石城,命大将胡大海监督,城墙“高二丈五尺,周五里,外九百丈,沟深一丈,广八尺,门四。东曰明德,南曰威恩,西曰镇戍,北曰迎恩。皆有楼,外环以壕。”城墙于清乾隆二十九年加固时,仍沿袭明城墙旧制,另在西北处增设一小门,便于百姓从青衣江取甘甜之水日用,小门有个吉祥的名字,叫“永康”门。一出四门,即地阔天高;连接四向,可达四海八荒。历史的文絮墨迹一目了然,明德、迎恩,千年来中原文化对边地的德化感召,文化一统;威恩、镇戍,戈铮铮,剑啸啸,战鼓咚咚,旌旗猎猎,古华夏中央王朝的威仪强盛扑面而来。这块汉地与青藏高原交界的物资集散地,经过千余年的时光磨砺,一代代人的经营,成了连通汉地与雪域的边城——雅安。

有人说,雅安,出自《华阳国志》:蒙山有水自地下出,与南安交界即指此处。任乃强教授考证认为,“雅”是羌语牦牛之意。僚人入侵雅安时,羌人酋长退守雅安山,仅存五牦牛为食,终以牛尽人亡。五牦牛羌语音似“雅安”,因此,雅安山之名实为羌人纪念以五牦牛御敌之壮举。也有人说,雅安,山河交错,景似水墨,乃是雅致安宁之地。不管哪种说法,西门人只记得父母住在雅安,爷爷辈在雅安、祖祖辈在雅安。青衣江长流长清,雅安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童年记忆中雅安的模样,长辈们口中的雅安,叠加在心底,沉甸甸,爱过,恨过,难以割舍。


东门一出,周公山巍峨横亘。人们渡过濆江河,绵长的旱路向东而去。步行、坐鸡公车、坐滑竿是这条路最常见的出行方式,行走起伏丘陵,穿越密密松林,过名山、蒲江、大邑、邛崃、新津、双流入成都平原。北门,紧依青衣江,出城门便是船运码头,青衣江里乌篷木船、宽大木排来来往往,纤夫号子此起彼伏。下水船沿青衣江而下,船上载满山里的皮毛、山珍、木炭,经龟都府入洪雅,经眉山、达乐山,上水船载满用山货换回的大米,清油,白糖等日用品,当然也见少许大上海通过长江水运新奇货,洋布、电灯泡、玻璃镜子、哈德门纸烟,杭州的绸缎……出古城南门,川藏茶马古道大路从雅安出发于此起始,老雅安人习惯叫这里:南门坎。茶帮出西门,登石梯沿着苍坪山而上,山路蜿蜒向西而往,远望只见硕大的茶包移动,而这些沉重硕大的茶包下,背夫们弓着腰、拄着拐子,一步步艰难向前,藏茶就这样靠着雅安背夫的肩背和双脚,穿越一层层山,一道道水,抵达康定,再由锅庄马帮运送到了雪域。走出西门的城门,沿羊肠小道到猪儿嘴古渡口,经多营坪、飞仙关、入天全,翻越二郎山,一路向西成就了古川藏茶马古道的“小路”。



西康时,老城主街道已形成如今规模,这条城市的中轴向东迈出东门,延长至濆江河边,横贯整个旧城。主街按走向分为东大街、中大街、西大街,两侧店铺林立。主街向南北发展出小巷,被雅安人统统叫“背街”。从南门坎到北门这片雅安古城,估算起来城池方圆不过几平方千米。



解放后,雅安城逐渐东扩北向。青衣江北岸扩为城区,东往上坝,姚桥,外延不断扩展。西门,这片老城,在雅安人嘴里渐渐叫成了“西门上”。一声“西门上”,雅安人下意识地呼唤某段老去的记忆;只有一声“西门上”,才恍惚没忘记青衣江畔落脚的先祖们。

街名、老房子,每个名字勾起对久远日子怀念,走一走,满地拾得起老雅安零零碎碎的儿时记忆。县前街,街名一直保留至今,据说因明清雅州府雅安县的县衙门所在而得名。站在这条已市井化的街上,听老人们指点县衙州府的旧址,想象得出当年官轿来往的气派,衙役明诺开道的阵仗,衙门里传出“威武”的吆喝声。如今,这长几百米、宽十来米的街道,街名留了下来,衙门踪迹了无,威武的做派不过是一场虚妄。

县前街要藏下它值得藏下的文踪墨迹。原住民左手一指:那里是雅州府的文庙,庙前的状元桥一直保留到20世纪六十年代,台阶上的两棵桢楠树,树围要几个人合抱。右手一指,民居丛中,清代雅安县文庙的棂星门顶着青苔露头露脑。走近细看,这座仿木构红砂岩石质门楼式建筑,四柱三间的乌头坊,虽然坊通高5.9米,面阔8米,因处在楼房包裹的不大地坝中间,加上沉于地表一米左右,视觉上愈加矮小。唯有其出檐的四柱,尚存本体的冲天之势,居中横坊上“棂星门”三个字依旧清晰。仔细辨析,南面明间两横坊可见浮雕二龙戏珠、双凤朝阳,其余横坊雕饰鹿鹤同春、麒麟送书及祥瑞花草的浮雕隐隐约约,古朴而苍凉。解放后,县文庙先做了几年雅安一中的分校,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此建立雅安县第二小学,石牌坊幸存校园里大门内侧,老西城的孩子从牌坊下走进校园,启蒙读书,每日围绕棂星门嬉戏欢跳。从清道光乙巳年至2003年,牌坊下到底走出了多少雅安学子?学子们去了远方还是一直就在棂星门身边的老西城里繁衍生息?他们何年何月又牵着子孙的手,穿过棂星门去求知求学?路过的人不知道,居住周围的人说不清,史书也没记下。但我相信棂星门知道,它看了百年,守了百年。站在它面前,只要拂开光阴的尘土,逆流文脉溪流,脚下的土地书声琅琅。

县前街要向繁华而去,县前街又和旧日斩不断牵扯。于是,一条街在岁月里走走停停,仿佛是长途旅者,走一程,歇口气,各种不同的建筑便高高矮矮、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将更遥远的记忆藏着掖着。苍坪山的胸膛已经被盾构机洞开成了通途,现代化的穿山隧道将主城和城后坝连为一体,车辆来来往往,行人形色匆匆。偶尔,西门人还拔一下西门长出的一道道皱纹:这里,解放后曾经有个学校,学校始为六年制小学,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改为三年制第五初级中学,到2006年因隧道建设撤并五中,这所初中不过存活了二十多年吧。

也许,冥冥之中,五中注定要像北宋时的双凤堂、东坡琴台这些遗迹一样,成为西门人心中的历史,成为一段的后来人念想。《雅州府志》载:宋至和(1054年)初,雅州知州雷简夫,与眉山苏洵相识,雷简夫读苏洵《洪范论》,二人相见恨晚。苏洵携其二子苏轼、苏辙,来雅拜谒简夫,以师事之。相传,当年苏氏父子寓居在县前街(雅五中后)的苍坪山坡地的雅州府州厅。雷简夫写书信给老友益州太守张方平、文坛泰斗欧阳修、韩琦等人,力荐“三苏”父子,果然,“三苏”日后名扬北宋文坛,文章诗赋传颂千年,留下千古佳话耐人寻味。宋雅州知府樊汝霖为张扬文坛伯乐雷简夫举荐三苏,在三苏寓居雅州的旧址修建了双凤堂。清末民初,四川大邑人傅春宣,在雅为官,重修过双凤堂。可惜,双凤堂、东坡琴台,渐渐在岁月中荒芜,上世纪破四旧时被毁坏拆除,现今只能在多营镇的藏茶村碑廊,还可见幸存的傅春宣所写双凤堂旧址碑为证了。2006年,因城建需要修苍坪山隧道,雅五中后的苍坪山坡地彻底消失了,一段佳话彻底沉向历史的海沟。

细雨飘落,山色葱茏,隧道吞吐车流人潮,忙于生活的奔波。所有的一切都将过去,只有回望西门时,西门人才发现,即使身体离开了西门,跳动的心依然放在老街的某个角落,包括久远的故事、绕梁的韵腔。

风雨漂泊的老西门,隐存了一代代雅安人满满的情思。古老的河流,古老的街市,幸存的鹅卵石老墙,青苔之下的石板裂痕,不经意间就露出岁月的皱纹。雨滴和屋檐在喃喃私语,粗大的黄桷树与阳光亲昵相拥,枝丫斜倚斑驳土墙上,伸展向远方的影子一下子就困在了红尘。

在青衣江边的茶座坐下,捧一杯茶,将目光投进一条连接大众路的小巷。小巷那边的市文化馆隐隐传出歌声,美声还是通俗,皆不似从前,怅然了思绪。尽管“红旗剧院”、“人民剧院”的建筑实体灰飞烟灭,却在记忆版上鲜艳如初。

清晨,西门人在“咿……”“啊……”“哦……”吊嗓声中醒来,青衣江乐得带着戏剧韵味穿过城区,白雾与晨曦交织,雨声和奏相宜。西门人听着这咿咿呀呀的唱腔,有节奏地梳洗、吃早餐,游走街上的小商贩放下担子,停留片刻,擦着汗水听上几声。迷戏的老人。捧着刚沏的茶,半眯着眼,跟着忽高忽低的吊嗓声摇头晃脑,偶尔还猜一下,哪一声出自剧团的某个“角”。

胡琴悠扬,锣鼓铿锵、唢呐高亢,高腔和西皮二黄,有板有眼地点缀着岁月。西门人走在大众路,武安街,与剧团的“角儿”擦肩而过。舞台上光彩照人的“角儿”们,下了舞台一样挎着篮子买菜,进茶馆喝茶。戏迷们与某位角儿遇见相互笑笑,交往次数多了,互相成了朋友,有的还成了莫逆之交。

茶余饭后,西门人常摆起剧团的“角儿”和戏的龙门阵,谁的戏好,谁的唱功如何,某角儿的代表作是啥,西门人清楚得不得了。当年,四川赫赫有名的雅安川剧院就在大众路上,大戏折子不断在“红旗剧院”上演。雅安川剧院的前生为西康省文工团第二队,1953年改名西康省川剧院,1955年,西康省撤省后,1956年更名为四川省雅安川剧团。那时的大众路可谓群星闪耀,生旦净末丑均有四川川剧界的名角,青衣邓先树艺名青莲,花旦邓学莲两兄妹,武生彭海清,艺名面娃娃,演技享誉全川;票友出身的丑角王国仁,是当年少有的大学生,擅长编剧;小生贺剑虹、杨兴洲,老生曾志林。西门曾经见证了这些优秀川剧演员演艺生涯的黄金岁月。

京腔京韵的武安街与大众路争相斗艳,武安街那时的建筑地标当然为雅安京剧团剧院所在地“人民剧院”。解放初期,南郊的龙洞庵被拆,庙宇所有的桢楠木料用来建起了一座新剧院。剧院砖木结合,拥柱结构,门脸为苏式情调的拱门,堂厢可容纳观众千人,联排木座椅,雅安人叫“翻板椅”,散场时,调皮的小孩,故意将金丝楠木的椅子翻动,清脆的劈啪声响成一片。剧团里角儿们的传奇经历装在西门人底,京剧院最大的角儿当属唱老生的孙盛辅先生,总有人记得孙先生七年满师时会演大小戏70多出,8岁入富连成社科班,与习武生的赵盛璧被美称为“左辅右璧”。孙先生出科后,挑班公演,与当时名贯剧坛的王又宸平分秋色,曾与尚小云、刘奎官、马最良等京剧名家合作演出。抗战初期,孙盛辅到西安在夏声剧校担任教师,曾到前线慰劳抗日战争将士。雅安解放前夕,孙盛辅先生来到西康,居住西门,雅安成了他的第二故乡。武生吕慧春擅长猴戏,当称四川京剧界的活猴子,据传吕老师出生天津的京剧世家,上世纪三十年代美丽牌香烟的封面的美女即吕老师的三姐——京津地的京剧红伶吕美玉,与和京剧泰斗李少春对台演戏。演员茹秀成能演旦角、能演文武老生,唱念做打功底了得;大武生刘石林,人称小神童;票友出身的老旦倪晓华、青衣阎青萍,老旦王静平……演员们惊艳过四川京剧界,甚至中国京剧界。雨城的“西门上”将这些从各地而来的优秀京剧演员一揽入怀,青衣江水润泽了演员们嗓音,帽冠翎子摇动了纷飞雅雨。他们水袖一甩,莲步移动,“未成曲调先有情”,风姿悄悄地刻进老西门的留声机,他们台上台下的芳华留影在老西门这片土地。而世俗的西门在皮黄高腔那时而辽远柔和,时而铿锵高亢,日子过得词句准,不掉板,吐字清,不连线,行上陡坡,下往沟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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