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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山歌

 【发布日期:2020-12-24】 【字号: 】 【关闭此页【点击数:

□ 李增勇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村子里几个老人聚在一起喝酒。几杯热辣辣的烧酒下肚,老人们昏黄呆滞的目光被煤油灯点燃,闪烁着亮光。不知道谁先开始哼唱起一种古怪的歌谣,几个老人嘴角微翘,把土碗中辛辣的老酒一干,跟着唱了起来。苍老的歌声越来越大,好像要穿破村庄漆黑的夜幕幔纱。酒桌四周渐渐有人围了上来,不一会便密密实实。

村里的李肇昌爷爷是最会唱歌的,抿一口酒,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盯着桌上的油灯,长声吆吆地唱了起来:

太阳落山啰喂天要黑,

一无灯草啰喂二无油。

扯根眉毛哟喂当灯草,

滴几点眼流子当灯油。

土碗里的酒又满上了,老者们轮流唱着。不知道是他们的牙缺了口齿不清,还是歌词生僻,好些歌我都听不懂。只知道他们唱的每首歌都不一样,每首歌都仿佛撞击在我心中某处地方。

那时的我还很小,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才能看到眼前苍凉的一幕。父亲告诉我,老爷爷们在唱山歌。

后来,我上学了。一天放学回家经过一片稻田,村里的颜白君以及好多村里人都在自家稻田中薅秧。老颜不是荥经人,据说是重庆来此安家的。他一边低头忙活,一边唱歌,唱的是我们没听过也听不懂的歌,声音悠长。正巧幺爷衔着旱烟从田边走过,我们一群小孩儿拉住他问老颜唱的是什么歌。

幺爷告诉我们,老颜唱的是薅秧歌,是山歌的一种。唱了这歌,田中就不长杂草和虫子。我们瞪大了眼睛,好神奇的山歌,居然能让田地里不长草和虫子。

“颜白君,不要用你家潼南话唱,用荥经话再唱一遍,这些小娃娃些听不懂。”幺爷对着稻田喊起来。

颜白君在绿意荡漾的稻田里直起身,憨厚一笑,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唱了起来:

大田薅秧行对行,薅个鲤鱼两尺长;

大的拿来过端阳,小的拿来送亲娘。

“幺爷爷,颜白君先前唱的不是这个,他唱的另一首逗我。”这时,旁边田里的一个孃孃大声给我幺爷告状。

“他咋唱的呢,你唱给我们听。”幺爷爷吐了一口烟,笑着说。

满田坝的人都停止薅秧,站在田中往这边望着。那个孃孃把长辫子甩到脑后,扯起声音唱了起来:

清早起来雾茫茫,鸳鸯飞到田坎上;

蚂蟥缠到鸳鸯脚,妹妹缠住十八郎。

幺爷听了,往颜白君一瞪眼,笑骂说:“莫名堂,净唱些小娃娃听不得的歌。”

骂完,背起双手,吞云吐雾地走了,只留下满田坝的哄笑声。

慢慢长大,可以帮父母干些家务劳动了。

每天下午,都和小伙伴们一起到村子后的山上割猪草。后山有一片石坡,是我们最爱玩的地方。坡上巨石成阵,经常有石匠在坡地上采石头,把采下来的石头打成石磨、石槽。在一片叮叮当当的钢钎铁錾响声中,石屑纷飞,老石匠们半眯双眼,专注地打制着手中的器具。

远处,几个年轻点的石匠正在用木杠搬运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他们一边吃力地抬着石头,一边有节奏地吼着号子。这是一种只有节拍而没有曲调的歌谣,听起来很有力道。一声声的低吼就像从这些人肌肉虬劲的胸腔下喷出来一样。

头上涔涔的汗水,肩上重重的石头,山间悠悠的歌声。劳动的场面不一定都是艰辛,石匠们脸上溢满写意的快乐,不是因为收获,因为歌声。

去外婆家,要过金子滩。

为什么叫金子滩,没人说过。河把渡口一剖两半,这边叫渡口,那边也叫渡口。粗大的铁索将两个渡口绑在一起,让它们不被冲散。铁索上挂着船,结实的木桩将船与铁索勾连。没有桨与篙,三巴子的手就是桨。有人过渡,上了船,三巴子就手攀铁索往对岸去。船夫年纪不大,唱山歌给河听,给船听,给自己听,也给渡客听。

上游没雨,河水清静,村妇们聚在河边洗涮。

船至河中,三巴子唱:“太阳出来暖洋洋,幺妹下河洗衣裳。天上飞成双燕子,地上变成野鸳鸯。”

妇人们停了手里的棒槌寻石头往船上打,水花一朵一朵地翻,离船好远。一个裤管挽得很高的妇人叉腰对着船唱:“嚎你的爹,唱你的娘,笑你妹妹扯麻糖,天上飞来红豆雀,田头跑来黄鼠狼。”

三巴子也不恼,攀铁索一样接过歌头:“黄鼠狼就黄鼠狼,偷鸡摸狗上花床,上山变成挨打杵,下河变成锤衣棒。”

妇人不肯就此吃亏,还嘴道:“锤衣棒,两尺长,先打你爹,后打你娘。生个娃崽没教养,打个歪嘴烂牙腔。”

抹抹嘴,光脚背蹭蹭腿肚子,三巴子继续攀他的铁索

川西农村,逗嫂嫂是传统习俗。无论亲嫂、堂嫂还是表嫂,都可以逗趣调笑。只要不出格,大家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会显得亲热。逗嫂嫂的方式有很多,唱山歌就是其中一种。我们村里六十多户人家,三分之二都是本家人。同姓的兄弟多,嫂嫂也多。年长的大哥哥们常常唆使我们去逗嫂嫂。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开始随着村里的哥哥姐姐们上山割草、砍柴。

有个上午,我们在坡上割兔草,两个老哥在林中砍柴,几个女人在地里薅玉米。老哥哥们就躲在树丛中唱起山歌逗嫂嫂:

天上出了个太阳包,

远看嫂嫂白薅薅。

一心想变油蚱蜢儿,

飞过山来抱嫂腰哟。

对面的嫂嫂们早就见惯了这种插科打诨的调笑,也不怯场,扯开嗓门唱起来:

我薅草来你砍柴,

我不招手你敢来?

要想我们百年好,

锣鼓响器花轿抬。

一个年轻的女人背着孩子干活,孩子饿了哭闹起来。女人放下孩子,就在地边奶孩子。老哥哥们这下来劲了,但按照习俗,兄长是不能跟兄弟媳妇开玩笑。就教我们唱歌逗嫂嫂,他们小声教一句,我们就大声唱一句:

太阳出来好热火,

一对斑鸠飞进窝。

幺嫂生来脸儿白,

两个奶奶像秤砣。

嫂嫂不理我们,只是专心喂孩子。我们越干越起劲,反反复复在那唱。孩子吃饱了交给旁边的人抱着,她扛起锄头到树林旁边的地里薅玉米。我们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来临,还在那憨头憨脑地唱。

年轻的嫂嫂突然放下锄头,向我们猛扑过来,抓住一个小兄弟,撩起衣服就要灌奶,小兄弟吓得哇哇大哭,我们纷纷抱头鼠窜。

长大后离开了老家。村里的老人们陆续离世,我再也没听到过神奇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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